虚度了三十八个春秋后,才发现人的记忆是不可靠的。
六岁那年,奶奶因食道癌去世,她离开后,我生命中的春天好像也被带走了,三十多年了,我仍然在寻找那一丝春日的温暖。
那时候我连哭了三天,直到嗓子哑了,再也哭不出一丝声音来。这当然是后来父亲告诉我的情形了。如今我的记忆里,奶奶只剩下一个瘦弱的背影——她穿着蓝色的旧布衫,颠着小脚呵斥欺负我的大孩子,她把我抱在怀中,擦我脸上的泪水。可是我怎么都记不起她的脸了,只能让她在想象中无限的慈祥。
在奶奶去世后近四十年里,父亲和姑姑们一边缅怀她的慈爱与牺牲,一边谴责爷爷的自私冷漠,然而爷爷却总是一副坦然自在的高人相。他总是不屑地讲:“儿孙自有儿孙福,不为儿孙做马牛,我这辈子坑死坑埋,路死路埋,不送你们管。”
在豫东平原上,农民是没有退休这一说法的。他们的一生都在土地里挣命,养育儿女,儿女成家后帮扶他们,直到动不了了,一头把自己埋进那三尺厚的黄土里。然而爷爷终其一生都做不成这样的人,他少年富贵,转眼破灭,成年后不善劳作,家穷地薄,倒也安于贫困,自得自乐。他用八十多年的光阴活成了别人眼中的笑话。
去年冬天,爷爷去世了。
收到消息时,我并没有痛哭出声,抹了几滴眼泪后就去定了车票。我不再是那个六岁的男孩了,对于生离死别,已经学会了一点从容。
关于爷爷的回忆,多是寒凉。惟有想起儿时的夏夜情形,才让我动容。那时候他时常拉着平板车带我去野外避暑,他的破收音机里一般播放着放着单田芳的白眉大侠,或是咿咿呀呀的豫剧。我躺在平板车上晃呀晃呀,头顶漫天的星光像清凉的河流,哗哗地流淌着。
回到家中奔丧,见父亲和姑姑们并没有过度的悲伤,反正他们的父亲一无是处,自私自利。这是他们一贯的评价,他们也在等着这一个终结。
耗过三天的传统仪式,我们把爷爷埋葬在奶奶的旁边。
尘归尘,土归土。人带不走任何东西,无论爱恨。如李太白言: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我从来都走不进他们的世界,无论是六岁还是三十八岁的年龄。每个人都要把自己埋在事情的堆集里。
埋葬爷爷后,我要动身回时,父亲忽然对我说:“你爷爷从来没有关爱过你奶奶,也没关爱过别人,他只爱自己。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我对父亲说:“我其实希望你能多关爱自己一些,像爷爷那样自私一点,不要像奶奶那样操劳。”
父亲默默抽完了一根烟,对我说:“你爷走之前让你别恨他。”
我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我也渴望过岁月的深处有源源不断的温情,代代传承下去,就像不灭的灯火。可是奶奶留下的温热已经过于渺远,爷爷带来的寒凉已然彻骨。几十年来,我努力地去生起一堆火,想去温热一些人,可最后似乎连自己都没有烤热,贫寒的魔咒很是顽固。
春暖自去珍惜,秋凉亦不抱怨。人生苦短,无问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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