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那高高的谷草车
白玉素
我出生在河北省赵县大诰铺村,结婚之后尤其是工作调到县城之后,我便随老公搬到了离她仅有十公里的赵县城内,于是那个小村庄便彻彻底底地成了我的娘家。我终究没有像年少时梦想的那样远走高飞到向往的城市和广阔的世界,我是一个未曾离家的孩子,自然也扯不上对那个小村庄魂牵梦萦的思念,但她毕竟承载了我的一段长长的岁月,演绎了一段段美好抑或哀伤的过往。
每次回家当我们的车子驶近村口时,我总会不自觉地透过玻璃窗四处张望,小村庄在不断变换着模样,但总觉得愈来愈宽的公路边似乎缺了点什么,仔细一咂摸,竟是这两年公路边再也没看到过那依次默默停靠着的高高的谷草车了。
说起拉谷草,那可是我们村有些年头儿的专利行业。听母亲说早在生产队的时候,每天晌午队里收工后,一些社员舍不得回家加班加点拔起茅草,然后自己一点一点积攒起来,攒够一平板车了就三五个人相约结伴从大诰铺村一直拉到石家庄郊区的养牛场换钱,来回一百五六十里的路全靠两条腿捣腾。我想,这些人大概就是我们村拉谷草的先驱了吧!
打我记事起,农村里就已分田到户,村民们本本分分地守护着那方土地,精心侍弄着自家的田地。当时种植的农作物种类空前绝后的齐全,尤其秋天的田地里更是色彩斑斓,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象。当然家家户户也都少不了一片或大或小的谷田。当秋风把谷田染成金灿灿的时候,人们便挥舞起镰刀跟割小麦一样把谷子放倒,掐下沉甸甸的谷穗。剩下的秸秆(俗称谷草,我们村管它叫干草)再懒洋洋地在田地里晒几天太阳,便会被人们用镰刀勾着卷成脸盆口径大小的一抱,捋一绺谷草捆成个儿,拉回家垛到房前屋后。秋收过后,小麦种上,农民们便进入了一年中最闲在的时节。这时候那家家户户房前屋后的谷草垛就仿佛待字闺中的少女,正值年华,吸引着早已拉开架势准备大干一场的人们。于是他们便驾起毛驴,骡子等牲口车开始在周围村庄里吆喝着收起了谷草。他们白天里走村串巷去收谷草,估摸着够一车了就收工装车,装车可是技术活,而且必须两个人配合。两个人先一起把谷草个儿两个一排且略微交错地横铺在车上,一直铺到两米五左右长,算是打好了底基。然后铺第二层,随着谷草越垛越高,两个人也便分了工,下面留一个人使劲往车上一捆捆抛谷草个儿,车上一个人漂亮地接住码好,一直码到两米多高。装好的谷草车就静静地等候在我们村的马路边,威武的像整装待发的士兵。等到夜幕降临便五六辆车一起,呱哒呱哒地从大诰铺村启程了,他们踏过古老的赵州桥,逶迤绵延在通往石家庄的路上。初冬的夜晚因着清冷而变得更加静寂,只有那“呱哒呱哒”均匀而单调的驴蹄声清脆地回荡在静谧的夜空,偶尔会有手电筒摇曳着刺眼的光束划破了夜空的宁静……
谷草车太宽了,一辆车就几乎霸占了整条马路,白天是不方便也不敢走的,它们只能悄悄地行进在冬季静谧刺骨的深夜,即便是深夜,也免不了遭到偶尔夜行的人的吆喝和诅骂。这样夜里出发,第二天早晨正好赶得上养牛场开班收草。
渐渐拉谷草的一些村民盖起了高大宽敞的红砖楼板房,眼红这个行业的村民越来越多,加入这个行业的人也渐渐多起来。拉谷草这时已经发展成为一种支柱行业在我们村的历史舞台上大放异彩。当时三里五乡的人们都知道大诰铺村几乎家家拉谷草,足见它当时的兴盛。而我们家因为父亲一直疾病缠身,家里的农活勉强能干,自然不敢觊觎这个行业了。
时间的车轮飞快地运转着,社会也在迅速发展,渐渐地拖拉机,农用三轮车开始取代了毛驴车,给这个行业注入了新的活力。年已为人父的哥哥在其他行业屡遭碰壁后为了生计也挤进了拉谷草的队伍。买谷草装车一个人做不来,父亲常年多病不能指望,嫂子又因为孩子太小不能脱身,雇人是更不敢想的,万般无奈下母亲便跟哥哥一起拉起了谷草。从此家里大部分时间就只剩下了我和父亲(嫂子一般住娘家)。这时候拉谷草的生意已经不像毛驴时代那么容易了,一来,农民已经不甘于被囚禁在土地上了,大批大批地涌进了城市寻找生计,为了方便省事一般只种植玉米小麦,谷草越来越少了,而我们村干这一行的却有增无减。二来,因为谷草紧俏,有谷草的农户没有好价钱谷草是绝对不肯出手的。秋收一过,周遭村子里寥寥无几的谷草很快就被收光了,要想继续做下去只能跑到更远的地方去找谷草。在母亲和哥哥唠叨中我知道了邢台内丘种谷子的特别多,也知道了这个行业竞争的激烈。在哪买草那是要绝对保密的,找到谷草多的村决不能透露给同行,最好隐藏成自己的一个秘密仓库,足够自己装一阵子才好。出门在外,为了路上互相有个照应,一般两三辆车结成长期的固定联盟,是绝不轻易和其他车辆作伴的。因为找到一个收谷草的厂子也一样要保密,不然厂子里一下子收满了,以后往哪卖呢?可是往往瞒来瞒去藏来藏去最后却发现买谷草时一窝蜂的全聚在那几个村子,卖谷草去时偷偷摸摸然后大家又全在那个厂子里碰了面。我想,之所以只有我们村的人干这一行大概跟这些也有关系吧。
我是越来越体会到这个行业的艰苦了。机动车的载货量是毛驴车的好几倍,可是人们还是想法设法的让车子装得更宽更高。哥哥的三轮车为了多载货也是不断加工。他在车厢周围焊上铁箍,插上粗粗的木棍,支住三面放下的车厢,车厢便变成了更宽大的平面,谷草足足可以装成长4米宽三米高三米的长方体。暂且不说装车这项不小的力气活,这又宽又高的车晃晃悠悠地在夜晚行进,怎能不让家里的我们提心吊胆?我也记得无数个隆冬的傍晚,哥哥走车之前都得烧上一大锅开水倒进三轮车的机器,有时甚至要架起火堆烤一会儿发动机的油底壳,才能发动车子。而他驾着敞篷的三轮车(那时三轮拖拉机大部分敞篷)在冬夜凛冽的寒风中一跑就是十个年头。直到现在我的脑海中还常常浮现哥哥穿着厚厚的军绿棉衣和母亲亲手缝制的裹腿(棉花做的,两根棉裤腿)笨熊一样地走出家门,以及母亲偎着破旧的棉被蜷缩在三米来高的谷草车上的情景。
年二月初五傍晚,刚参加工作的我像往常一样下班回到家,意外的是院子里竟然杵着着几个邻居在谈论着什么,屋子里也挤着当家的几个叔叔伯伯们,村里唯一的大夫也在。父亲则静静地躺在床上,喉咙里有呼噜呼噜的声音,似乎跟往常没有两样。我才知道父亲下午在田地里施肥时突然晕倒了,被干活的地邻发现送了回来。后来的好多事情我现在竟没有了记忆,脑袋里只留下当时不知谁的一句话,准备吧,一口痰噎住了,(父亲血压高,后来猜测可能是脑溢血),以及叔叔吩咐别人去买寿衣的低语。但我记得自己的难以置信,自己的恐惧,自己的呼喊,自己拼命拍打父亲,以及抑制不住的狂奔的泪水,还有叔叔伯伯们晃来晃去的身影,然后就是满世界刺眼的白色。而那个时候哥哥和母亲外出收草不知身在何方,他们还没有手机,无法联系。夜里一点多,母亲竟然回来了,而毫不知情的哥哥跟同伴们一起连夜赶往石家庄卖草去了。我不知道母亲是什么原因没跟着一起走,也许是父亲冥冥之中的呼唤吧。当时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哪里想得到更需要安慰的母亲。后来我常常想,漆黑的深夜里,当母亲走到巷子里看到自家门口灯火通明时该承受着怎样的惊惧和悲痛啊。而哥哥第二天上午才回到家,悲痛和遗憾又该怎样地灼伤着他的心啊。在谷草车轰隆隆的低吼声中,父亲孤独地离开了,永远沉入了那方土地。岁月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离去而驻足回首低徊惆怅,人们也不会因为一个至亲的离去而停止生活的脚步,悲痛过后谷草车还得轰隆隆地前进,生活依然继续。再后来哥哥的敞篷三轮车换成了有驾驶室的五轮,驾驶室里坐上了嫂子。
如今,哥哥改行开搅拌车也有四五年了,五轮也早被哥哥卖掉了。近几年由于土地又被个人大片承包,就连农用三轮拖拉机也难觅踪迹了,小村庄路边停靠的是越来越多的小轿车。前两天回家问起哥哥,说这行早不行了,周围早没种谷子的了,再问当年拉谷草的事情,他只是呵呵地笑笑,说早都忘了,谁都记这些啊。追问母亲,只言片语过后,只是说受多大罪啊,又转而说干什么不都得吃苦。那高高的谷草车从此彻彻底底地变成了我们的回忆,它不像一架织布机绵亘了数千年的历史,覆盖着广大的区域和拥有庞大使用的人群,功德圆满之后还能拥有端居博物馆的殊荣。三十多年来从事这个行业的只有大诰铺的村民,而三十几年的时光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又不过是匆匆一瞬,那高高的谷草车就像我们在沙滩上踩出的浅浅的脚印终将被岁月的浪潮冲刷得不留一丝痕迹。
每当清明时节,站在父亲的坟头,当花花绿绿的烧纸点燃时纷飞的思绪总会穿过那缕缕轻烟飘回到那个年月,脑海中便会浮现母亲偎着破旧的棉被在寒风呼啸中蜷缩在高高的谷草车的情景。那些年那高高的谷草车啊,注定会一辈子牵动着我的情思,成为我挥之不去的愁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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